第87章

(2/3)我是太阳 / 未知

很低,很轻,似乎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更深的那个地方发出来的。他说,告诉我,植物人是不是就是说人永远都活不过来了院长听见了这句话。院长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声音发出。不是害怕,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一个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极限那么他也就无所谓恐怖了,他只是声带瞬时发硬罢了。院长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院长说,是的。关山林看着院长的眼睛,他不是从院长的话而是从院长的眼睛里得到了那个答案。关山林说,也就是说,她得永远这么躺下去,永远不能够站起来,永远不能够开口说话,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就这么一辈子院长再一次清嗓子,说,是的。关山林又说,那么,这和死有什么区别院长说,从临床上来说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脉搏和血压,并且仍然保持着新陈代谢。院长被关山林看着自己的目光震动了一下,思维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从患者的社会生理状态上来说,没有,和死亡没有区别。关山林看着院长,他又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吗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绷得很紧,他是在用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所有的人都从心底深处希望院长此刻不要开口,至少是此刻,他们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即使院长成为一个哑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院长确实有好长时间没开口,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院长说,我希望有这样的奇迹,但我不能欺骗您,从目前国际医学界的临床资料来看,这种希望近似于零。人们看见关山林闭上了眼睛,人们也闭上了眼睛。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们无法逆转这个宣判,就等于他们每个人都在死亡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关山林已经不在院长面前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对着他们,样子极疲惫极苍老,疲惫和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现象。他朝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他说,请你们出去,我要一个人守着她。

他就是那么说的。

7日落日出

这个冬天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得近似于无期。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气流迟迟不肯光顾中国内陆的这片水乡泽国,而西伯利亚的冷气流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它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指挥官一样,每天都派遣出若干个军团挥师南下,所到之处,烧杀掠夺,无恶不为。冬天是一个专横跋扈的侵略者,侵略的结果是它的占领区万木凋零、生命稀匿、天地僵滞。也许还有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等待春天。可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和无望,让人怀疑,大自然把春天安置在冬天之后,是不是专门安排了一场强存弱汰的肃杀,而只让极少数的生命在春天里得以延续如果是这样的话,等待无疑是一处地狱。

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每天都要从西山他的家里走出来,通过公路,走向医院。院方专门为乌云安排有负责医生和值班护理员,监护方面的事,其实用不着他插手,他也插不上手,但他每天都要到医院去一趟,在乌云的病床前坐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关山林在那一段时间里衰老得非常可怕,他的牙齿在进冬前还能嚼啃没煮烂的鸡腿,现在却飞快地脱落掉;他的脸颊深凹下去,显得颧骨高耸,下颏削尖;他的背驼了,胸窝了,腰塌了,腿硬了,一头银发雪染一般,皮肤干巴巴的毫无光泽。有人看见他往住院部的楼上迈步时,因为抬不动腿,差一点儿被楼梯绊倒,还有人看见他在推开监护室的门时手有些发抖。富有经验的院长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

院方无法阻止关山林朝拜似的固执和虔诚,你不能把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挡在他植物人妻子躺着的那间监护室外,他们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你没有这种权利。况且,院方正在为乌云新的病兆发愁乌云的肺心病因呼吸方式的改变而出现不适应的恶化趋势,外科主任已两次向院长提出要为患者做开胸手术,切除已完全坏死的右半肺了。医院面对着这样的困境,还能对那个孱弱的老人说些什么呢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就这么每天准时出现在医院里。说准时出现,是因为白班早上查房时,值班医生推开监护室的门,一准能我见怔怔地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中午的时候,他就会一句话不说地从那里离去。接替他的是朱妈。在整个下午和晚上这段时间里,关山林都待在他的书房里。但他不读书。他已经不读书了。自从乌云成为植物人后,准确地说,自从乌云给他念过美军在b29和舰炮的狂轰滥炸下从一百多条运输舰上涉过浅滩跳上塞班岛那一段战史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书。成堆成堆的书被晾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里,而他与书的战争被定格在久攻不下的塞班岛收复战上。关山林就那么坐在书房里,坐在那把用川东的楠竹烤编而成的竹制椅子中,从中午坐到晚上,再从晚上坐到子夜,这么长时间的静坐,如果有思维,一百个哲人都能产生了。人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底做过一些什么样的思考,但肯定是有思考的,这一点儿谁也不会怀疑,否则他就不会在整个冬天里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每天准时去另一个地方静坐半天之外一件事也不做了。

春节是春天总攻前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