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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九七六 / 阿赦


此开始。

其中一位晋升的大夫是大地主出身,虽然这麽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战战兢兢,但依旧遭人嫌弃,有的被他医治好的病人反过来朝他身上吐口水。

但毕竟这个老医生医术高超,医院很器重他,就让他晋升了,成为专家大夫。其余被邀请到席的人一看见这个老医生,就很不乐意,纷纷离席,说是“不跟地右一起吃饭”。

老人当即就落泪了。

这麽多年的辛苦耕耘,这麽多年的忍气吞声,以为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在庆贺的宴席上照样受别人的歧视。

李言笑受到过这个老人的教诲和点拨,而且两人的出身相似,就一直特别尊敬他。看到这样的场面,他的逆反心理就上来了,大声说:“太好了,崔医生!(那位老医生姓崔)我们今天六个人吃两桌饭!”

其他人也没理,但是就按耐不住了,指着李言笑和那名老医生破口大骂。李言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冲上去就使出杀手锏扭断一个人的手腕骨。

那群人都吃了一惊,连连后退,不敢起冲撞,但他们也不是甚麽等闲之辈,在党里都是替换了上一辈的老干部,有官职有党籍的人,这样一来就不干了,轰轰烈烈地闹到了上头,组织里立即派人把李言笑和那名老医生抓了起来。

李言笑被放到青岛郊区一处劳改的地方做苦工,那名医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班里做一套卷子,模拟测验。我们要毕业了,每个人的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我也是如此。那一刻,我真想就此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不,最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救了。

但是我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救我的人只有李言笑,现在他自身难保,谁来救我呢?于是我只好咬着牙打起精神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找那家劳改所。

没有给学校打一声招呼,我就这样上路了,之后几乎一直都没有去上学,我遗憾地与理想失之交臂,在毕业的一个多月前,我失学了。但是,如果言笑安然无恙也行啊,我理想的职业跟他比起来,算个甚麽呢?

我找到了组织里的人,向他文明了情况,就动身去找那家劳改院。我没有自行车,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到了那家郊区的劳改所。

整整一天,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担忧,简直是一片空白,甚麽都思索不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这麽多年的辛苦耕耘,这麽多年的忍气吞声,以为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在应当庆贺的时候照样被命运打倒在地。

我走近劳改所,是一个中午。我脚步突然间放慢了。我心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心情,有点恐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理智逼着我前进,不停地前进。我费了一番周折,苦苦哀求劳改所的人,终于被告知:明天的上午九点钟才可以得到十分钟探望的时间。

我送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分明是想赶我走。想要见到李言笑,必须还要等一天,而且劳改所里不能停留。他们以为我无法等候,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我在劳改所的大门前熬了一晚上,我没有带吃的,只带了钱,但没有地方花,我一天多没吃饭。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已经饿得头脑发昏,站起来都没有力气了。我此时看上去应该无比憔悴,风尘仆仆的,但是我还是打起精神来,让劳改所里的人兑换诺言。

他非常吃惊,没有想到我还在那里,就只好带我去找李言笑。

我们是不能触碰的,探望室由一块玻璃与外界隔着。我和李言笑站在玻璃的两侧,四目相对。

我们相对两无言。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在那里一定过得不好,瘦了一圈儿,黑眼圈也出来了,我还隐隐看到他被衣服遮盖的地方似乎有伤痕露出来。但他和我一样,都强颜欢笑着,好让对方放心。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

他依旧微笑着,笑容是那样的温暖。他张了张嘴,我不用看他的口型,都知道他是在说——别哭。

别哭。

别哭,雨声。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耳边仍然响起了“别哭”的声音。我含着泪拼命地点头,他伸出手来在玻璃上摸了摸,我终于明白——他是想要揉揉我的脑袋。

我用口型问他,甚麽时候能回家?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他还是微笑着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他的手心里写道: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我心如刀绞,实在憋不住了,这麽多年来,我哭过几次?我哭得更厉害,然而不忍心让李言笑看到我这麽难受的样子,于是把手指咬在嘴里,拼命地克制住自己。

我接着点头,心想一定要等你回家。一年,三年,十年,无论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等到他回家。

我又上了几天的学,后来的一个周末,我正准备再去看望他,突然听到消息:他已经没了。

没了?

开哪门子的玩笑。

不可能,李言笑这样的坚强,谁没有了,他都不会没有。我坚决不相信。

尽管嘴上说着不相信,去劳改所的十多里路,我是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完的,跑得我胸口好像炸开了一样剧痛。然而,我找到的却是一座